蔡暄民：我所崇拜的陆维钊先生

时间Time：2021-02-25 11:33 作者Author：蔡暄民

文｜蔡暄民

编辑｜御承雅赏

七十年代初，我从兵团回到杭州，安排在街道办事处工作，那是个不用坐班的差事，很适合我不愿为斗米而被束缚的个性，完全可自己安排时间。由此，我常抽出空隙跑个三角形，即三个点：东边韶华巷的陆维钊家，南边横紫城巷的余任天家，西边龙游路的沙孟海家。

陆维钊先生

嘉兴秀洲书院求学时期

有时整整一天，上午去陆先生家，余先生家，中午在外面吃碗面，下午就去沙老家。一天很快过去了，每次回家，觉得心里特充实，仿佛经历了一次精神的洗礼。三位长者的人品、艺品常使我深深感动。彼此，互相从心底发出对对方的崇敬之情。

陆维钊先生

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求学时期

记得有一次，初夏时节，陆先生患前列腺癌手术后从浙江医院回家休养不久，人还很虚弱，见我来了，硬撑着坐起来。我怕他累，说“您休息吧，我过几天再来看您！”想将他扶到床上去，他打趣道“闲聊的力气还是有的，你多坐会吧！”看来，他想和我多聊一会。我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又坐下来陪他聊天。他问我最近在临颜真卿的楷书吗？我说是，现在换《麻姑仙坛》了。他点点头，又说“学书要先追求平整通达，以后再追求变化创造，不急于求成，多读帖，还是要多看书，增加学问比单纯的练字更重要。学问不行，书法到一定时候就上不去了。”当闲聊中知道我下午还去看望余老和沙老，他很高兴，拜托我代为问候，随后接着说“余老、沙老的书法那么好，主要得力于他俩的学问好，更重要的是人品好！余老一生澹泊名利，所以有如此大成就！”在我印象中，陆先生一直认为，只有人品好才能书品高。

▲一九六八年在西冷印社合影。左排右一为沙孟海、右三为谢稚柳、右四为陆维钊、右五为诸乐三、右六为陆抑非。

陆先生的人品是有口皆碑的。他的书法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与他的高尚人品和丰富的学问分不开的，特别是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在全国是名列前矛的。文革前的杭州大学中文系，在全国名校中都是响当当的，他就仼杭州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与当时中文系的夏承焘，姜亮夫犹如鼎之三足，在全国院校中是公认的。

▲六十年代初，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同学摄于杭州。自左至右：胡士莹、向达、陆维钊、王焕镳。

陆维钊先生一生治学态度老老实实，他于文学、书法、绘画，以至音乐、医学，无所不精，而且能融会贯通。全面地掌握中国文化的精华，他的艺术是完整的，是综合中国文化艺术精华的可贵的学者。他独创的非篆非隶亦篆亦隶的“蜾扁”体，成为书法史上里程碑的书体，绝不是与某些现代书家随心所欲的结果。他是经过几十年的反复实践，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变化，逐步形成的。

陆维钊先生书法

蜾扁是借用古书体名，徐铉、吾丘衍等以为“非老笔不能到”。然古之蜾扁，今人无由见之。陆维钊在书体上之重大突破与创造，也是对当代书坛的杰出贡献。陆维钊创造此体，有一个极为艰难的过程，历时亦约数十年之久。陆维钊自言：“《三阙》、《石门铭》、《天发神谶》、《石门颂》，余书自以为得力于此四碑。陆维钊原长于篆隶，而特精隶书，隶书亦喜用篆法。六十年代中期，隶书已经成熟，笔力千钧，龙腾虎跃，气势磅礴，近世无人能匹。先生不甘旧成，欲创篆隶合一的新体。此可是个艰苦卓越的工程，必须有学问、人品、修养和深厚的书法功力为基础，而且，经过艰苦的探索之路，大致经过三个阶段：

陆维钊先生书法

第一阶段：改扁为长，纯用隶书作内法，整幅布局亦基本用隶法，采用字距宽，行距紧之结构。

第二阶段：改扁为长，篆隶笔法并用，结构不变，结果，整幅布局不稳。

第三阶段：字形又改成扁方，最后近乎正方，笔法基本用篆，惟横书用隶之波磔，但绝对忌用雁尾，最多只如《石门颂》或《曹全碑》之书尾微微上揭而巳。最关键、最有特色的，也是完全出人意料的是：将字之左右两拼者拆裂两半，中间距离拉开，将两半部各向左右之字紧贴。此形一出，竟产生石破惊天的效果，整幅字显得十分紧凑，精神全出，又因一行中不可能全是左右组合之字，出现几个不能拆分的，非但行气不受影响，反而出现变化的不呆板的奇特效果。至此，扁篆达到完美的视觉享受，终于成功了！那应该在一九七六年之际。也正是先生手术后回家休养的第二年。可见，先生在病榻上也沒停息他的书体创新。

陆维钊先生书法

记得是先生去世的前一年，我刚调《大众电视》杂志社工作。到先生寓所时，我没开口。他已笑着摸出一幅字来，说“给你写了一首王昌龄的诗，喜欢可以挂挂”。我看着这幅笔力遒劲老辣的“蜾扁”体字，眼睛湿润了，写的是唐代诗人王昌龄所写的一首七言绝句。这首诗写故友重逢畅饮，回顾别后的不尽相思之情。结尾意境高远，含蓄蕴藉，无限别情尽在其中。显然，从先生写赠此诗的用意非常明了，借此诗怀念昔日的相处情景，我们可谓忘年交，但先生对我这小五十余岁的后辈却真诚相待，谦恭有加。先生可能预感到来日无多，特书此书相赠。果然第二年的元月三十日即仙逝了。其实，我当时心里也有种不祥的预感。因此，泪情不自禁地溢出眼眶。我装着找包时悄悄地擦去了。当时，先生给人写字，大多写毛泽东诗词或句摘，写唐宋诗词颇少，没办法，特殊年代的特殊现象，非先生所心愿也。先生特殊年代赠此诗幅，足见先生的一片深情。

陆维钊先生书法

御承堂博物馆藏

从此幅字中，我们可以看到先生力透纸背的笔力，可用八字概括“浑厚、苍劲、老辣、豪迈”！陆先生的书法，无论是带着碑味和隶意的行书，或晚年独创而成熟的“蜾扁”体，都给人“浑厚、苍劲、老辣、豪迈”的视觉享受。从中能感到那书写的速度，风驰电卷的力；墨韵中又见石壁留下的千年剥痕；又有名碑的强硬傲骨，更富佳帖的冲天豪气！

沙老评价他“陆先生立了第一个大功。陆先生的书法，在国内外享有盛誉。他的文学、金石学基础很厚，搞书法当然轻而易举，他有个人独创，一种驾于篆隶之上的书体，从前有人写的是圆的，他写成扁的，我称之为蜾扁体，这是第二个大功，所以我非常敬佩他。”沙老为《陆维钊书法选》作序说“综合披览，使人感到纯乎学人手笔，饶有书卷清气。无论大小幅纸，不随便分行布白，有时“真力弥满”“吐气如虹”，有时则“碧山人来”“脱巾独步”，“得心应手，各有风采。”评价既高又十分确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