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暄民：逝去三十载 音容眼前在——忆沙孟海先生

文｜蔡暄民

编辑｜御承雅赏

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如今，每当路过龙游路12号的石库门（现在不知为什么将它改成了15号？），我却不忍进去，此地已改为“沙孟海故居纪念馆”，因为我进去后，每一处旧貌都会勾起昔日情景的再现。

沙老照片

七十年代的某一段时间，我几乎三日两头地来此处拜谒心中的大神。有时，大多时候是闲聊，聆听他的谆谆教诲，偶尔也会揣着一卷宣纸去求他墨宝，说求，是现在通行的说法。那时候，我只要有求，是必应的。有时赶去适逢沙老外出，我就把拢成圆形的纸卷从气窗的圆孔里塞进去即可，写上蔡暄民托，过几天去，他已全完成了。他的小屋內冬天生个煤炉取暖，炉上有根白铁管从气窗上挖个孔，通到窗外，天暖了，这炉就撤了，所以气窗上的圆孔一直存在，这就给了我传递要求的便利。我和沙老的年纪也相差半个世纪，但却有很多共同的语言，主要谈的还是金石、书法以及考古方面的话题，沙老有一次当着我的面跟沙师母说“小蔡少年老成！”在文革还没完全结束的当时，我属于另类，所以沙老不经意的半开玩笑，也有这份意思。  

七十年代后期，沙老的书名已经日隆，求字题名者越来越多，沙老开始有些难于应付。但凡有求者，他尽量滿足别人的要求，而且从不敷衍了事，对自己的作品非常认真。有一天，我推开他房门，见满地是写好的横披“奎元馆”、“奎元馆”……有十几幅，把不大的房间地板全遮满了。他见是我，朗声笑着说“小蔡来了，正好！你帮我看看哪一幅最好？”随即象小孩似的呵呵笑着。我起先说都好，最后选了幅自己觉得最养眼的“这幅我最喜欢！”

前排左1 沙老孙子，左2 沙老 

后排左1 作者 ，左2 书法家姜东舒 左3 著名诗人钟高渊

他凝视了片刻，笑着说“好，就这一幅吧！”现在杭州百年老店门口悬挂的就是当初我选的那幅。从此小事上可以看出大家的处世胸怀，尽量让对方心中感到舒服。既征求了我，就尽量尊重你的意见。虽是一点小事，映出了他的人品。

但在原则问题上，他绝不迁就。有一次，我去他家，正好有人送来一本书画小样，想请沙老题写书名。沙老翻看了几页，随后挪笔题写了《某某某雅好》。我明白了沙老的意思：此君的书画水平只能属自己的雅趣爱好而已。显然，此公本来想请沙老题写“某某某书画集”的。他的水平达不到供人欣赏学习的程度，沙老绝不肯附和阿谀的，否则会误人子弟。这就是沙老的处世之道，也是他可贵的人品显现。

沙老照片

又有一次，一个书法爱好者写了一本小楷，想去出版，请沙老题署《某某某小楷字帖》。沙老仔细翻阅了小样，只题《某某某小楷》。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指指对方要求题的字样说“沙老，漏了字帖二字？”沙老笑笑答“就这样就这样！”此时我才明白了沙老的意思，字帖是供人学习临摹的，达不到这水平，就容易误人子弟。现今社会，多么需要沙老那样严谨的治学作风呵，并非只要有利就可以无原则的吹捧。

一九八四年，书画大家余任天先生过世了，沙老专门书写了“四绝压群伦”的挽联寄托哀思，他一直认为余任天先生“诗、书、画、印”四绝，水平力压同时代的人。他曾和我多次提到余先生，说他象黄宾虹那样，时间过去越久，认可他的人越多！现在，认可余任天先生艺术造诣的人越来越多，此中可以看出沙的敏锐鉴赏力。

沙老照片

现在，沙老已被公认为“书坛泰斗级人物”，可在七十年代，有些人尚看不懂他的字，一位在书法界尚有小名气的书法家，曾评价沙老的字是“柳条串螃蟹！”。一天，我顺便提起此事。沙老听了，笑笑说“哎，还挺形象呢！这人一定会写书法！”何等地虚怀若谷呵！常人绝对做不到，至少会斥责对方不懂书法。沙老从来不言别人不好，心里却一清二楚，只是不予表述而巳。这就是沙老的处世之道。

沙老的书法造诣能达到如此高的境界，是天赋加勤奋的结果。沙老和我经常说起，搞艺术天赋很重要，这是人的根，无天赋即无根之木，难成栋梁！沙老和我说起一个小故事，念中学时，就有人仿他的书法在出售。说明沙老在书法艺术上天赋从小显现，又有后天的转益多师，刻苦钻研，天赋加勤奋终有大成。

沙老照片

沙老30岁以前，临写的碑帖有《集王圣教序》《郑文公碑》《张猛龙》等。这一阶段，可称为但求平正。综观这一时期为数不多的书法作品中，楷书占据着首要地位，其中小楷尤显精到。这可能与先生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与文化氛围有关。

中年以后，随着学养的日渐丰厚和阅历的渐次拓展。主要在“体势”和章法的“气势”上求变化。50岁后转向以行草为主的创作。这是先生“既知平正，务追险绝”的转换之始，从以往的以“尚韵”为主的追求到对北碑一派“尚势”为主的追慕。这可能与他结识康有为和吴昌硕有关。

沙孟海书法作品

有一次，他跟我说到去康有为家拜访，见到客厅里康写的一块横匾，“游存庐”三字，气势豪迈！他从心底里被震撼了，直到跟我提及时还流露出由衷的敬佩之情。此后，他在深厚的帖学功底的基础上，吸收碑学雄浑朴拙的碑派之精华，走出了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艺术之路，达到了炉火纯青、信手拈来的自由王国。

有人恰当地评价先生的书法“由秀逸儒雅到浑厚华滋最终归于古拙朴茂，一如草木之由春之绚丽多姿到夏之煊赫灿烂而入于深秋的豪迈深远最终归于冬之空旷无际。”今选取先生三幅书法加以简述：

1，“金石寿”三字，笔力遒劲豪迈，又带着金石味的古拙美；真有寿当千古之感。

沙孟海书法

御承堂博物馆藏

2，写的是王安石的诗“雪干云浄见遥岑，南陌芳菲复可寻。换得千颦为一笑，春风吹柳万黄金。”先生用笔的侧锋取势，迅捷爽利，锋棱跃然；观者会感到那种春风吹柳滿眼飘忽的动感。

沙孟海书法

御承堂博物馆藏

3，赝鼎遍天下，俗至不可医。笺尾双朱文，秀华擢金支，安得窥全豹。拨雾南山陲。节录文彭的治印诗，用的是章草笔法，老辣雄健，笔致变化万千。

沙孟海书法

御承堂博物馆藏

沙老的厉害就在真、草、篆、隶，诸体皆精，而且视内容而择相应书体，往往达到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统一！

沙老的书法艺术博大精深，并非一篇短文所能论及，只是捡些东鳞西爪，勾起昔日的回忆罢了。